伊朗电影《普通事故》是今年非常特殊的一部电影,我们很难仅仅从影片本身去评价它。
它是金棕榈,是电影艺术的一次重大胜利,但更是指向伊朗的一次政治抗议和外交纠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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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事故》
它是贾法·帕纳西个人艺术生涯的巅峰,也处在东西方官方意识形态斗争的风口浪尖。
电影讲的那个故事,非常的伊朗。
开场是一家人在夜晚的公路上行驶。突然,一次撞击导致车辆受损。这是一个经典的黑色电影开场。它也是帕纳西对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式「公路电影」传统的继承和颠覆。在这里,公路成了一条充满不可预知危险的迷宫。
在修车厂,主角瓦希德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还有一种假腿发出的嘎吱声。此时,镜头语言从客观视角转为瓦希德的主观听觉视角。那种尖锐的、有节奏的摩擦声在他脑中被放大,仿佛创伤记忆的闪回。瓦希德的恐惧与愤怒在这一刻被瞬间点燃,他觉得自己找到了当年在监狱迫害自己的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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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无法确定 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刑讯者。这种不确定性成了全片最大的悬念。
瓦希德绑架了那个男人,把他扔进货车后座。随后,他开始联系其他前狱友来指认这个男人。这一过程极其荒诞。一群受害者试图通过拼凑碎片化的记忆,比如声音、气味和感觉,来重建真相。
这隐喻了历史真相在威权国家处于难以还原的破碎状态。由于官方档案缺失,历史又被系统性抹杀,人们只能依靠不可靠的个人记忆去重建真相,并寻求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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嘎吱作响的义肢是全片的听觉核心。瓦希德从未见过刑讯者的脸,因为他在受刑时被蒙住了双眼。他唯一的线索是声音,也就是刑讯者那条义肢发出的特有嘎吱声。这个声音符号具有多重含义。首先,它代表了创伤记忆的顽固性。这是一种无法被看见但永远无法被听而不闻的恐怖。其次,义肢本身暗示了施害者可能也是某种暴力的受害者,例如两伊战争的老兵 ?
这为角色增添了模糊性。今天的施暴者可能曾是昨天的英雄或受害者。这种声音引发的创伤后应激障碍,比视觉上的暴力更具心理恐怖感。
影片构建的是一个移动的炼狱。在那个局促的空间里,受害者与施害者不仅在争夺肉体的自由,更在争夺对历史记忆的解释权。
影片没有给出一个确定的结局。即使到了最后,观众和角色都无法百分之百确定那人就是那个刑讯者。影片结束时没有宣泄,也没有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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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开放式结局是帕纳西的一贯风格。它拒绝给观众提供廉价的心理安慰,而是强迫观众带着不安离开影院。
影片暗示,在现有的体制下,真正的正义是不可能实现的。
复仇,也只能带来更多的空虚。
影片的核心主题围绕着伊斯兰法理学中的同态复仇概念展开。虽然影片没有直接引用法律条文,但它的叙事动力,也就是受害者绑架疑似施害者寻求正义,直接对应了这一文化逻辑。
在一个司法体系失效的国家,个人往往被迫寻求私力救济。影片进而追问,受害者是否会变成像压迫者一样的人?通过绑架和审讯埃格巴尔,瓦希德在无意中复制了他曾经遭受的权力结构。他变成了狱卒,而曾经的狱卒变成了囚犯。这种角色的互换,揭示了暴力具有一种传染性,能够将反抗者同化进它所反对的逻辑之中。
帕纳西个人的经历堪称传奇,他自2010年起就被官方禁止拍片,并多次身陷囹圄。但《普通事故》的制作再次证明了伊朗地下电影生态的韧性。他在没有官方许可的情况下秘密完成了拍摄。这种游击式的制片方式,本身就是一种政治抵抗行为。
要理解《普通事故》的文本意义,必须将其置于2025年伊朗极其特殊的政治与社会语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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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的制作与上映并非发生在真空中,而是直接受到 2022年「女性、生命、自由」运动余波,及随后高压管控政策的影响。
截至2025年,虽然2022年那场因玛莎·阿米尼之死引发的大规模街头抗议已被国家机器强力压制,但它引发的社会地壳运动并未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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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议者聚集在一起,为阿米尼发声
根据国际组织的报告,伊朗当局在随后几年中未能对暴力镇压期间发生的严重侵犯人权行为进行有效且公正的调查。这导致一种系统性有罪不罚的氛围在社会中蔓延。
这种社会心理层面的断裂,在《普通事故》中得到了具象化的体现。影片中的人物并非生活在激烈的革命现场,而是生活在革命后的创伤与压抑之中。
当局为了重新确立控制权,于2024年4月启动了旨在强化强制着装规定的努尔计划。这一举措进一步加剧了公共空间内的紧张气氛。
这种无处不在的监视与规训,构成了影片叙事的底色。帕纳西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后创伤时代的特质。恐惧不再是剧烈的爆发,而是内化为日常生活的背景噪音。
影片对伊朗社会现状最犀利的观察之一,在于揭示了暴政的痛苦与表面上的日常常态共存。帕纳西镜头下的德黑兰,并非仅仅是一个被意识形态笼罩的城市,更是一个被腐败的毛细血管渗透的机体。导演以一种近乎荒诞的黑色幽默展示了官方机构对贿赂的依赖,有人甚至光明正大拿着POS机,以非现金的方式收取贿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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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 个细节是一个极具社会学意义的符号,好像在说,腐败在伊朗已经完成了一种现代化的转型。国家机器的各个末梢,从护士到卫兵,已经将权力寻租行为制度化、技术化和便捷化。这种数字化腐败暗示了体制的腐烂已经深入骨髓。甚至连违规操作都建立在现代金融基础设施之上。
对于普通公民而言,国家不再仅仅是一个压迫者,更是一个需要不断付费才能通行的路障。这种微观层面的权力滥用,比宏大的政治迫害更具腐蚀性。因为它消解了社会的道德基础。
贾法·帕纳西的电影生涯与他个人命运的沉浮,构成了理解《普通事故》不可或缺的互文性背景。他生于1960年,从一位早期的儿童题材现实主义导演,逐渐演变为全球最著名的异见电影人之一。他的创作历程可以清晰地划分为前禁令时期与地下电影时期。
帕纳西早期的作品如《白气球》和《谁能带我回家》,虽然关注社会底层,但多通过儿童视角展现,风格温和且富有诗意。然而,随着伊朗国内政治气候的变化,帕纳西的镜头逐渐变得尖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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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带我回家》
《生命的圆圈》荣获威尼斯金狮奖,此片直接探讨了伊朗女性受到的系统性压迫。《越位》以幽默的方式批判了禁止女性进入体育场的性别隔离政策。
2010年是帕纳西生涯的转折点。由于支持反政府抗议活动,他被判处六年监禁,并被施加了长达二十年的电影制作禁令、旅行禁令以及接受采访的禁令。
面对这一判决,帕纳西并未沉默,而是开启了极具创造力的地下电影阶段。他将摄影机藏在蛋糕里运出境,拍出《这不是一部电影》。他在出租车上安装仪表盘摄像头拍摄《出租车》。他甚至在软禁中通过视频通话进行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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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一部电影》
在针对《普通事故》的访谈中,帕纳西极力澄清外界对他的标签化认知。他明确拒绝被称为政治电影人,而坚持自己是社会电影人。
帕纳西认为,政治电影人往往带有特定的议程,将人物脸谱化为好人与坏人,服务于某种意识形态。而社会电影人则致力于呈现社会的复杂肌理,允许所有人,包括压迫者,发声。
在《普通事故》中,这一理念体现得淋漓尽致。如果这是一部单纯的政治宣传片,反派将被描绘成纯粹的恶魔。然而,帕纳西赋予了这个角色恐惧、懦弱,甚至某种程度上的悲剧性,让他有机会为自己辩护。
这种对人性复杂度的坚持,反而在更高的维度上增强了电影的批判力度。它揭示了在极权体制下,不仅受害者被摧残,施害者的人性也同样被扭曲和异化。
在《普通事故》获得国际声誉的同时,帕纳西在伊朗国内的法律处境进一步恶化。2025年12月,就在他于纽约和马拉喀什宣传影片之际,伊朗革命法庭缺席判处他一年监禁。罪名是反国家宣传活动。判决还包括两年的旅行禁令和禁止加入任何政治或社会团体的禁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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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届柏林电影节门外的纸牌
尽管面临再次入狱的风险,帕纳西公开宣称将在奥斯卡竞选活动结束后返回伊朗。
他表示,我是一名电影人,除了拍电影我什么也做不了。我的国家是我能呼吸的地方,是我能找到生存理由和创作力量的地方。这种坚持返回犯罪现场的决绝,使得他的肉身与他的作品一样,成为了抵抗的符号。
伊朗官方对帕纳西获得金棕榈的反应极其激烈,他们把这视为西方发动的软战争的一部分。
外界都认为,2025年12月当局对帕纳西追加的一年监禁刑期,是对该片在国际上获得巨大成功的直接报复。当局想表达的是,国际奖项不是什么护身符,反而会成为加重处罚的原因。
帕纳西可曾怕过?如果他怕,他根本不会拍这部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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